期盼已久的《酱园弄·悬案》根据编剧之一的蒋峰2015年写就的中篇小说《翻案》改编而来,他在创作谈中提到:“由于案子凶手明确,我没有把它做成一个纯粹的悬疑故事,更愿意借助此案,呈现所有与本案有关的众生相。”这与陈可辛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不仅仅是对1945年发生在上海的“杀夫分尸案”的重演和戏说,也是对纷乱大时代多面向的展现,对各色人等、人性黑白灰的挖掘,所以这是一部以大女主领衔的群像戏。
它的类型元素非常充分,民国奇案、犯罪悬疑、家庭暴力,再加上明星云集、性别议题等,吊足了观众的胃口。陈可辛导演向来深谙电影在商业性和艺术性之间的平衡术,既要把观众吸引进影院,也要尽量保留住电影的广度、深度、高度及个人的表达,而非仅仅停留在好看的浅表层。但也因此,影片上映后引发了争议,普通观众仅仅想猎奇看刺激的杀夫悬疑大片,而影片的重心却放在了章子怡饰演的女犯人詹周氏和雷佳音饰演的上海警察局副局长薛至武的雌雄对决上。
影片并未直接展现血腥的杀夫、分尸场面,而是以血滴入画,一位神情麻木的女人提着血迹斑斑的大包下楼走出酱园弄,之后把提包投入河中,而住在楼下的宋瞎子跑到街上因为满脸血污被群众围观而不自知,人群中爆出尖叫声,由此拉开了序幕。在藏与露之间,影片于日常平静之中有了一个惊悚的亮相。
陈可辛坦言,动念拍摄《酱园弄》是在2015年,那时并未想到女性主义成为当代潮流,但很显然,这部十年之后制作完成的《酱园弄·悬案》指向了80年前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环境中的女性命运,注定要在性别议题上被当下的观众重新讨论。况且,因家庭暴力而引发的犯罪案件在当今社会依然存续不断,这也是一次跨时空的女性主题对话。
影片的英文名“SHE’S GOT NO NAME”,也暗示了旧社会女性的地位。詹周氏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后被周家收养,嫁给当铺伙计詹云影,嫁夫从夫,遂称詹周氏。因不堪丈夫的长期家庭暴力,趁丈夫熟睡之际将其砍杀。这个真实案件的凶手显然毫无悬念,悬念在于詹周氏万念俱灭的等死之心怎么重燃起了求生的希望!?
在案发现场,詹周氏对自己杀夫供认不讳,但在两次庭审中她都当庭翻供,坚定说出“我没有杀人”,让傲慢自大的薛至武颜面扫尽,败下阵来。第一次翻供是因为她虽戴着头套,但听到了围观群众喊道:人头没有找到。她意识到薛至武的撒谎逼供,这来自詹周氏本身的机敏和勇敢;第二次翻供是因为精神上得到了支持,获得了觉醒。为此,编剧为詹周氏配备了扭转其命运的两位关键女性:一位是同为阶下囚的王许梅;一位是休夫女作家、社会名媛西林。
摩登先锋的知识女性西林有其真实原型——民国著名女作家苏青,写过《结婚十年》的离婚女作家苏青当然对詹周氏所遭受的苦难怀有深深的同情,在她的原作《为杀夫者辩》中写道:“唯有常受委屈和难堪的人,才是永远心怀毒狠的,久而久之,化为厉气,才必须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做出来的结果,使万人流血,便是英雄;使一人流血,便是犯罪。”在苏青的大力呼吁之下,越来越多的舆论开始转向,詹周氏从一开始万人唾弃的恶毒妇人,逐渐转变为遭受旧社会压迫、毫无话语权的贫苦弱女子。
作为女监大姐大的王许梅虽然是虚构的人物,但一直陪伴并守候在詹周氏身边更让人觉得真实可感。报纸上西林的文章《为杀夫女辩》经由王许梅传递给了目不识丁的詹周氏,她默默记下了这些为她辩护伸冤的文字:“在她的世界,女子不能提离婚,男人的意志决定一切,也决定了女性的命运。难道只有让她毫不反抗,眼睁睁地被杀或自杀,才是这个社会认可的情理?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出路呢?千百年来,这个世界一直属于那些刚愎自用的大丈夫,愿今天的女性不要屈服,不要让他们得逞。”法庭上,西林的声音和詹周氏为自己申诉的声音叠化在一起,汇成一股洪流;西林、王许梅、詹周氏的面部特写组接在一起,三位女性一台戏,这里不仅融入了“Girls Help Girls”的现代理念,也象征着女性觉醒的集体力量让执掌大权的男性法庭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可即使如此,接受薛至武贿赂的审判长依然判决了詹周氏的死刑。狱中,王许梅让詹周氏第一次尝到了蛋糕的滋味,并唱起了越剧小调《十八相送》为詹周氏深情送行,万万没想到被执行枪决的是自己,王许梅用“女人的三件宝贝”谋划的生路遭到无情的践踏,猛砸肚子是死前绝望的反抗。更没想到的是,王许梅的死却成就了詹周氏的生,嬷嬷把121号改成了429号,一张怀孕证明经由西林的操作就让詹周氏的死刑改判为延期执行。
詹周氏的命运发生奇迹性逆转来自这两位女性直接和间接的帮扶,她们是她获得精神力量的源泉,这一次,她不仅要为自己活,也要为王许梅活,证明给西林看。
有意味的是,影片设置了一种戏中戏的结构,这不仅交代了西林作为先锋女剧作家的身份,台上和台下也形成了一种呼应和复调效果。《玩偶之家新编》中“出走的娜拉”是当时流行的先进女性偶像,“新编”中,西林鼓励女性出走,走出无限可能性,而不是像鲁迅先生所说“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可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独立犀利的西林也要伪装为讨男人喜欢的长发女郎,八面玲珑地游走在上流权贵之间,才能获得翻云覆雨的超能力,解救詹周氏,这正是影片的荒诞之处。
另外,影片对“围观的看客”也进行了反讽的描画。詹周氏还未被判决,舞台上已经开始上演“杀夫-分尸-审讯”的戏码,观众看得异常激动,场场爆满,戏院经理早已嗅到了奇案获利的商业性。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闪回中,赌徒詹云影在赌场外对詹周氏实施的暴力,当街的众人却保持了冷漠的沉默;在法庭上,依然有许多围观的看客,但此次,他们无意间充当了詹周氏的支持者和引导者,而作为观众的我们,也在大银幕之上围观了这场时代大戏。有点遗憾的是,影片在片尾用子怡的声音来代表旁观的叙述者表达对看客清冷透彻的观点,俨然活成了通透清醒的文化人,着实超出了观众对詹周氏这位底层女性的认知,这一点不可信,让人出戏。
影片中的男性主要充当施暴者的角色。在闪回中,詹周氏遭受着丈夫大块头的暴力;在监狱里,詹周氏又遭受着警察副局长薛至武的暴力。从家庭到社会,女性无时无刻都遭遇着男权社会冷酷无情的欺凌和虐待。仰拍中的詹云影和薛至武经常合二为一,这是詹周氏恍惚中的主观视角,也是男性高大威力的彰显,暗示着詹周氏内心的恐惧。
影片中最具有奇观性的场面是黑野猪与詹周氏的决斗,薛至武因为詹周氏第一次的当庭翻供而恼羞成怒,他放了一头野猪,甩给詹周氏一把刀,把监狱变成斗兽场,眼睁睁看着凶猛的野猪和瘦小的弱女子残忍相斗,在詹周氏眼里,这头黑野猪也成为男人的化身和隐喻,她宁可被野猪吞噬也不愿死在薛至武的枪下,显示了詹周氏的骨气和勇力。在薛至武和詹周氏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薛至武被仰视,詹周氏被俯视,明显的强弱对比中也暗藏着一种隐忍的抵抗。
直至影片最后,詹周氏获得缓期执行,薛至武气急败坏地寻找詹周氏,在人群中放乱枪,结果,这个自认为能掌握他人生死大权的男人被死死按压在监狱的铁栅栏上。这时,詹周氏毫不畏惧地走上来和他对峙,目光坚韧,镜头第一次让詹周氏和薛至武处于平视的同一画面中。镜头的变化也暗示着人物地位和时代局势的变化,詹周氏由弱变强,薛至武由强变弱。上部结束在日伪政府的垮台恰到好处,期待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