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式AI技术的迭代创新,已促使影像创作从人机工具协作进入人机创意共生的新阶段。在电影领域,AI不仅能完成分镜设计、场景生成、特效合成等技术性工作,更能够介入剧本构思、角色塑造甚至情感表达等创意环节。这一变革直接触及电影艺术的核心命题——创作主体性。传统电影创作中,导演、编剧、摄影师等创作者以其独特的生命体验、审美判断和情感投射构建主体性边界,而AI的介入使这一边界面临解构与重构的双重张力。
AI生成影像技术对电影创作主体性的挑战并非单一维度的冲击,而是从创作权力结构、艺术价值根基到情感表达本质的系统性重构。这种挑战既体现为创作者角色定位的动摇,也显现为艺术独特性消解的风险,更深入到创作中人文情感维度的疏离,三者共同构成了对传统电影创作主体性边界的强力叩问。
挑战一,创作者角色的“去中心化”。传统电影创作中,导演作为作者,通过个人审美体系与艺术意志统摄全片,形成以人类主体性为唯一中心的创作结构。而AI技术的介入正在瓦解这一范式。在分镜设计环节,Runway ML等工具可基于导演的文本描述,同时生成数十版黑泽明、韦斯·安德森等风格的分镜方案,使导演从“原创者”退化为“筛选者”;在剧本创作中,OpenAI的影视专用模型能够分析类型片的叙事逻辑,自动生成包含起承转合的多版初稿,削弱编剧的创意首发权。更深刻的变革在于创作权力结构的扁平化。Netflix等平台开始使用AI分析观众行为数据,反向干预剧情走向,使市场算法成为隐形的“创作决策者”。这种去中心化不仅是技术分工调整,更动摇了创作主体性的本质。
挑战二,艺术原创性与独特性的消解。电影艺术的原创性根植于人类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创造性突破,而AI生成影像的底层逻辑是对既有影像数据库的统计性重组。这种技术特性使其难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艺术革新,如AI能模仿王家卫的光影美学生成相似镜头,却无法复现《花样年华》中梁朝伟眼神里的时代怅惘;能拼接希区柯克式悬疑桥段,却难以创造《惊魂记》浴室杀人戏那样颠覆叙事传统的镜头语言。2024年AI参与创作的科幻短片《数字乡愁》就因与《银翼杀手2049》的场景设计高度重合而引发争议,体现了算法对经典作品的无意识复刻,这种无意识复刻所带来的风险在于“类型固化”的恶性循环,即AI通过分析票房数据优先生成符合市场偏好的影像模板,导致创作者在高成功率的诱惑下进行套路化创作。
挑战三,创作情感与人文精神疏离。电影艺术的深层价值在于创作者将个体生命体验转化为可共享的情感共鸣,这种转化依赖人类对痛苦、喜悦、救赎等生命状态的本体认知。而AI生成影像剥离了这一认知基础,其通过分析百万级影像数据中的情感符号(如阴雨天气与悲伤情绪的关联、慢镜头与怀旧感的绑定),构建“情感算法”,却无法真正理解符号背后的生命重量。例如,AI可生成“母亲送别子女”的催泪场景,却永远无法体会导演是如何在镜头中凝结自己与母亲的离别记忆的。这种符号拼贴式的情感表达,导致电影作品的人文维度逐渐扁平化。在传统电影创作中,创作者的道德困境、时代困惑会自然流淌在叙事肌理中,而AI生成内容往往停留在对主流价值观的安全复制层面,回避对复杂人性的深度挖掘。
尽管AI生成影像对传统创作主体性构成了多重挑战,但技术作为人类创造力的延伸,其本质仍是拓展而非否定艺术表达的可能性。从辩证视角来看,AI的介入不仅打破了传统创作的技术壁垒与思维定式,更在实践能力、创作模式与表达维度上为电影主体性注入了新活力。这种拓展并非对人类主导地位的削弱,而是通过技术赋能实现创作主体能力边界的延伸与重构,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层面:
其一,突破创作的可能性边界。在创意构思阶段,Midjourney等AI工具能将抽象文本转化为具象视觉。例如创作者输入“量子纠缠状态下的巴洛克宫殿”这类超验想象后,AI可在几分钟内生成数十版风格迥异的可视化方案,帮助人类突破经验对想象的桎梏。前期筹备中,Runway ML等工具的实时渲染功能使分镜设计从静态草图升级为动态预览,导演可通过调整参数即时看到“雨天街道的100种光影变化”,大幅缩短创意落地的试错周期。此外,独立创作者可以借助Sora等生成器,低成本完成万人战争场面、星际穿越特效等以往依赖亿元级预算的视觉奇观。在后期制作中,AI的智能抠图、多语言配音同步等功能,使中小团队也能达到工业化制作水准。上述技术赋能形式,不仅拓展了电影创作主体的实践能力,更重新定义了创作边界,得以延伸电影艺术的想象边界。
其二,重构人机协同的新范式。借助AI生产影像技术,创作者可与AI合力形成人类创意主导、AI技术响应的动态协作闭环,在创作全流程中重构主体性的实现路径。在前期构思阶段,人类创作者以生命体验为内核提出核心命题,AI则基于自然语言处理技术将抽象概念转化为可视化方案。例如输入“2077年上海弄堂里的老人与机器人共处”,AI可分钟级生成数十版融合市井烟火与科幻元素的场景草图,为人类提供跨维度的创意参照。中期制作阶段,这种协同体现为精准执行与艺术调控的分工,如AI通过参考摄影灯光数据库,可自动生成符合情绪基调的布光方案,但最终的光影叙事符号意义仍由摄影师根据现场氛围微调。后期优化中,AI承担重复性劳动如批量处理绿幕抠像、优化帧间过渡等,人类则聚焦情感校准,如通过调整AI生成的配乐节奏,使其更贴合演员表演的微表情张力。这种模式下,AI是创意的“放大器”而非“替代者”,人类创作者从技术桎梏中解放,得以将精力集中于价值判断与审美升华,形成人类定义方向、AI拓展边界的共生关系,推动创作向更具包容性的维度演进。
其三,拓展艺术表达新维度。AI生成影像的“非人类认知逻辑”为电影艺术开辟了超越人类经验的表达维度。人类创作者的想象往往受限于个体的生命体验与文化惯性,而AI可以通过算法处理跨领域数据,生成具有陌生化效果的影像符号。例如,实验短片《数据幽灵》利用AI分析全球近百年的地震波数据,将地质运动转化为抽象的光影流动,这种以数据为母题的影像表达,突破了传统电影对视觉符号的依赖,构建了全新的感官叙事语言。在视角创新上,AI能模拟非人类主体的感知方式,例如通过训练动物行为学数据,生成“鸟类视角下的城市变迁”,或基于量子物理模型构建“微观粒子视角的情感波动”。这种视角转换并非简单的炫技,而是将人类认知盲区转化为艺术表达的新载体。这种技术融合不仅拓展了电影艺术的表现形式,更重塑了观众的审美体验。
AI生成影像技术既拓展了传统电影创作主体性的边界,也为其注入了新的内涵。但在这一过程中,人类创作者的核心价值并未被消解。未来的电影创作,创作者需以技术拓展可能,以人文坚守本质,明确AI技术的工具性地位,实现电影艺术与技术的共生共荣。
(作者单位: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