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广州市启动“广州市粤剧电影精品工程”,计划根据同名粤剧舞台剧目,拍摄十部4K高清大型粤剧电影,《范蠡献西施》也在其中。在数字化与传统文化复兴背景下,粤剧电影正重构创作与受众关系,以“粤剧+电影”“文艺+科技”“文艺+互联网”等新的表现形式,拓展粤剧艺术发展空间,以交互式观影等创新形式激活文化基因,完成传统戏曲的当代转译。
从舞台写意到银幕写实的跃迁
粤剧电影《范蠡献西施》根据同名经典粤剧改编。这种改编不能简单地用“忠于”或“独创”来概括,准确地说,它进行的是一种创造性的、服务于电影媒介的“转化”,可以概括为“神髓忠于原作,形式大胆创新”。
具体说来,在叙事结构与节奏层面,舞台版原作更遵循传统的戏曲叙事节奏,以“场”为单位,情节推进相对舒缓,留有大量空间给演员通过唱段和做功来抒情、展现角色内心世界。而电影版由于要符合电影的叙事节奏,删减了一些次要的过场戏或重复抒情的唱段,如范蠡的计谋和吴越的争霸段落,使主线故事更加突出和紧凑。此外,电影使用了大量的蒙太奇、闪回和叠化,将矛盾冲突集中化,有效加快了情节的推进速度,以适应现代观众(尤其是非戏迷观众)的观影习惯。
在视听表达层面,电影版《范蠡献西施》实现了从“舞台假定性”到“电影现实主义”的转换。舞台版依赖“一桌二椅”的写意美学。这需要演员的程式化表演和观众的想象力共同构建叙事场景。而电影版则用真实的山水宫殿、华丽的室内布景取代了抽象的舞台背景,提供了更直观的视觉享受。特别是电影擅长的“大特写”镜头,可以捕捉到演员面部细微的表情,极大地强化了角色的心理刻画和戏剧感染力,戏曲的“听戏”部分转化为了电影的“看戏”体验。
在表演层面,舞台版《范蠡献西施》的表演高度程式化,强调“四功五法”,演员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需遵循规范,追求的是在规矩中展现美感和韵味。而电影版《范蠡献西施》虽然保留了传统粤剧当中的人物妆造、服饰以及关键场景中的身段表演,但在保留戏曲唱念和核心身段的基础上,更加要求演员的表演必须向生活化、内心化靠拢。因为镜头会放大一切,过于夸张的舞台式表情在特写里会显得非常突兀。这需要演员用更接近真实情感的、更细微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配合镜头。
家国叙事下的女性主体觉醒
相比于上述形式上的传承与创新,电影版《范蠡献西施》在人物设置和主题呈现上的“守”与“攻”则显得更加耐人寻味。粤剧版《范蠡献西施》讲述了越王勾践被囚于吴,范蠡苎萝访艳觅得美人西施,诱导她为复兴越国献身。西施于吴宫迷惑夫差使其杀伍子胥,范蠡辅佐勾践兴越伐吴。范蠡遍寻芳踪,终与西施再会。而电影版《范蠡献西施》在人物设置和和主题呈现层面均体现出与粤剧之间不小的差异。
首先,在人物设置层面,由于银幕可以容纳更庞大、更细腻的人物群像,而不必像舞台剧那样极度精简以聚焦核心,所以增加了郑旦这一角色的戏份。增加郑旦,使得吴王后宫的情节更丰满,也增强了故事的历史厚重感与视觉呈现的多样性。郑旦的引入构建了一组至关重要的“镜像对照”,极大地丰富了“献美”计谋的层次与悲剧性。舞台上,西施是孤绝的、唯一的牺牲品,她的命运虽令人唏嘘,但戏剧冲突相对集中。而电影通过郑旦的出场,甚至是和三百美女一起祭献,瞬间将“献美”从一个抽象计谋具象为一场规模化的、系统性的、冷酷的政治操作,使得电影在讲述这段历史的同时,也带给观众关于主体性的反思。
其次,在情节主题层面,粤剧版《范蠡献西施》用大量段落呈现“苎萝访美,溪畔定情”。范蠡奉命巡行全国,寻访美女。在诸暨苎萝村,偶遇在溪边浣纱的西施,惊为天人。两人一见钟情,在山水之间互诉衷肠,定下白首之约。此时,范蠡尚未向西施透露国家大事。接着,范蠡回朝复命,内心极度挣扎。一方面是与西施的爱情,另一方面是复国的重任。最终,国仇家恨压倒了个人的情感,他不得不向勾践提出,将西施献给吴王夫差。勾践应允。范蠡找到西施,向她坦白了残酷的真相和国家的计划。西施如遭雷击,从幸福的天堂坠入地狱。她起初悲痛欲绝,难以接受。但在范蠡和国难的感召下,她深明大义,为了父母之邦,最终强忍巨大的悲痛,答应牺牲自己的爱情和幸福,接受使命。这样的剧情发展,至少说明,范蠡与西施有爱在先,因此,出于对范蠡的爱也好,出于对家国的爱也罢,委身吴王的西施在大计完成后,可以“原谅”并重新接受范蠡的求爱,成全了传统戏迷更加钟爱的“大团圆”结局。
而在电影版《范蠡献西施》中,在进宫教习礼仪前,甚至在西施要被送去吴宫前一刻,范蠡都还不曾明确西施对自己的爱慕,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范蠡不是真爱西施。所以电影版《范蠡献西施》的最后,西施拒绝范蠡与其重修旧好,而是选择投江自尽。西施的投江,可以看作是她对自己使命的终极完成,这凸显了在传统家国叙事下,女性命运被宏大历史浪潮所裹挟甚至吞噬的悲情。这是她对自身无法掌控的命运的最后抗争,是以生命为代价对政治操纵的拒绝,试图夺回对自身命运的最终掌控权。此外,西施投江,也应该带有对范蠡作为男性的些许失望,西施不愿做男性和政治的棋子,这是女性角色主体性和命运自主权的有力体现。
正是这种“旧里出新、新中有根”的创作思路,让粤剧电影不再只是“给老戏迷看的怀旧片”,而成为跨圈层、跨文化的新国潮内容。它为更多传统文化的现代传承与创新提供了可复制、可推广的范式:以技术赋能形式,以观念刷新主题,让古老的文化基因在当代语境中完成“二次编码”,从而持续获得生命力与市场活力。
(刘晓希,广州大学学报责任编辑;饶曙光,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