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口述的形式来讲述历史、传播文化,早已是当代纪录片创作最常用的表现手段之一。在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集团)从事编导工作的数十年时间里,我有幸参与创作了《不能忘却的伟大胜利》《为了新中国》《决战淮海》《永志抗战》等数十部历史文献类纪录片。回顾每一部作品,对历史当事人、亲历者的“抢救性”采访,都是构成节目不可或缺的亮点之一。对于和历史研究有着必然联系的历史文献纪录片创作,以口述人亲历过的微视角、小切口来追溯历史、还原历史,是对文献史实最强有力的补充。如果说文献资料是构成人体的骨骼,那亲历者亲述的细节回忆,就是人体的肌肉与血液,给予生命旺盛的动能与活力。两者结合下,最大程度还原历史的本真,给予当代人鲜活的民族记忆。
1931年抗战爆发至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胜利这段时期,中华大地在经历了国破家亡、血雨腥风后,终于破茧成蝶,迎来崭新的新中国。我所拍摄的多部文献纪录片,都是讲述这段历史中发生的重大事件。作为一名纪录片导演,我也一直在思考和总结,如何运用视听元素更好地诠释真实、还原历史,通过口述历史的表现形式,传达给观众既有力量又具温度的纪录片作品。
前期文案必不可少
即使在同一历史事件中,不同口述者亲历的往事也不尽相同,这就给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单单只了解大的历史背景远远不够,还必须最大程度的提前掌握被采访者的个人经历,并落实细化在采访提纲中。做到即便未曾谋面,但已心中有数。对即将采访的内容、达到的效果有初步的预期。
我曾经采访过一位98岁高龄的抗日老战士,60年代曾担任过贺龙元帅的秘书。老人家思维严谨,对自己表述的内容容不得半点误差。但毕竟年岁已高,加之身处摄像机和灯光的特定环境下,有些往事中涉及的人名和地点就记不起来,看着老人明显产生焦虑不安的情绪,我根据之前准备的背景资料,快速调取大脑中的记忆,帮助老人一起回忆,顺利完成了口述部分的拍摄。采访结束时,老人忍不住内心的困惑,小声问我:“这位小同志,你怎么对我的经历如此清楚?这些情况你是从哪个渠道获得的?”
虽然采访之前做足功课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但这些还远远不够。做革命历史题材的纪录片,需要大量史实资料的知识储备,这些都来自平时的日积月累。记得在常州采访一位抗美援朝志愿军飞行员时,干休所的干事小声告诫我:“你采访拍摄的时候要留心,老首长只要打开话匣子就收不回来,没点火候,采访内容会被他带偏。”听到这话我反而安心下来,提前做好的采访提纲加上平时相关史实的知识储备,此刻给了我足够的自信。我们最担心是:老人家90岁,能否真实、准确表达几十年前战争岁月的过往?我们不怕讲不停,就怕讲不了!
挖掘生动的细节
历史文献纪录片中的亲历者,都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在我的受访者中,“碎片式”的记忆和“跳跃式”的思维是普遍的现象。如何开展口述部分的采访拍摄,用更多的记忆和细节还原历史和表述历史,保存下真实的、有价值的珍贵史料?“挖掘生动的细节”是采访中的要点和难点。这取决于被采访者清晰的记忆力和善于表达的能力,两者缺一不可。
在苏州我曾采访过一位95岁高龄的老军医,老人亲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这是一次令人记忆深刻的采访经历,老人用他生动的语言表达能力,给我们讲述他亲历的数次重大战役,提供了大量鲜活生动的细节。说起“孟良崮战役”,他给出的关键词是“缺水”和“赶集”。当时他是前线野战医院的医生,伤员收治后喂饭都不吃,就要喝水。原来战场附近的河水被打死的敌人、骡马污染,染成了红色无法饮用。支前民工们推着小车,挑着水和热腾腾的大馒头,像赶集一样涌向我军的阵地,场面比“赶集”还热闹。战士们看到水,简直就是救命的灵丹妙药,一碗水下肚,一口吃下半个馒头后,擦擦嘴又开始冲锋。而对面的国民党军忍渴挨饿,当了俘虏后还很不服气嘟囔说:“你们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败了是因为没水喝,要是有水你们肯定不行。”在老人的生动描述下,孟良崮战役的战场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慢慢立体、鲜活起来。
提起自己从事的野战外科,老人说就是两字:“救命”。只要能救命,各种非常规手段都用,他曾经为了抢救一名鲜血堵住气管的战士,来不及拿气管切开器,直接用护士换药的剪刀像杀人一样,捅进伤者的气管,保住了战士的生命。
这些生动细节与故事的描述,一下子触动了人们的心弦,历史文献资料里各大战役的介绍,与亲历者鲜活的往事相结合,让观众感受到立体的、有生命力的战场景象,这也正是纪录片所需表达的精华和动人之处。
学会倾听与共情
一次成功的采访,是采访者懂得倾听,与口述者共情的过程。两者之间绝非一问一答这样简单,而是有着深层次的精神交流与互动。“真诚与专业”是其前提与保证。“真诚”能够保证口述者能最短时间产生信任感,尽快无视灯光与摄影机的存在,愿意放松下来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讲述自己亲历的往事。“专业”则是让口述者对采访者“一见如故”,产生乐意相互交流的欲望。
在我数百次采访拍摄口述历史的过程中,对一位抗美援朝志愿军老战士的记忆尤为深刻。他所在部队为志愿军第九兵团20军,入朝后,部队前往人迹罕至、冰天雪地的长津湖地区待命。按照采访计划,老人当年在长津湖亲历的细节往事,是采访重点讲述的内容。采访初期也相当顺利,老人思维敏捷、声情并茂、善于表达。但当我提出作为当年在长津湖地区的“烈士安葬组”成员是如何展开工作时,老人陷入长久的沉默,许久未语……现场一片寂静,但摄像机依旧在转动,记录着老人细微的肢体变化与情绪波动。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无力和苍白,我只是轻轻将手放在老人的手背,给予无声的安慰。剩下的时间就是静静地陪伴与耐心等待。适当留白,让对方的情绪充分表达,而不是急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因为真实也能引起观众的共鸣。
采访结束时,老人拉着我的手感叹道:“真是没想到啊,你这位讲话柔声细语的记者同志,问出来的问题却像“刀子”一样,往我心口上扎呀!那些是我记忆中多年封存,不愿也不敢回忆的往事,今天全都如实相告了。”受访者对往事的拒绝与回避,真切地反映出那段记忆带来的伤痛,这也恰恰印证了历史文献资料中对于长津湖战役惨烈程度的记录。
正视口述者记忆中的偏差
口述历史的工作宗旨是让亲历者讲述自己的故事,因为很多的事实存在于当事人的记忆之中。人的记忆是现在经验的一个维度,很可能因时间久远而模糊,或受到个人情感和立场的干扰,当事人所述情况是不准确的,甚至是错误的。自然的遗忘、选择性记忆、错误的记忆或刻意的回避,这些都是口述历史在实际操作中必须正视的问题。
衡宝战役,恰好是在新中国开国大典前后进行的,当年亲历这场战役的一位老战士,讲述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当天,他在战壕中开展宣传鼓动工作,利用随身携带的两部收音机,播放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广播。老人讲得很激动,语言表达也很清晰。但当时坐在镜头背后的我却心里犯了嘀咕,根据老人的口述,战斗是早上九点发起攻击,两小时之后就胜利结束了。但开国大典的时间却是下午三点开始,时间上无法吻合。在我的及时提醒下,老人意识到自己的时间记忆点出现了偏差,并及时纠正重新补录,避免了一次明显的记忆硬伤。
这次的拍摄经历,只是我在多年采访过程中遇到的其中一例,口述者或是表达有限,或是记忆点混淆或缺失,导致口述内容“真实性、可靠性”出现问题。如果我们无法辨别杜撰与错误成分,纪录片的基本属性就将荡然无存。因此,采访结束只是工作的开始,通过查阅相关文献史料、第三方表述以及物件的佐证,来核实与证明口述内容的准确性,是纪录片创作团队不可缺失的重要工作。
有位历史学家把历史解释为“历”和“史”。所谓“历”即经历、史料或记忆;“史”则是规律、结论与看法。纪录片作品运用口述历史的方式,让历史说话,用史实发声,记录留存在众多普通人记忆深处的历史真相,保留下那些即将逝去真实可信的“过去的声音”,正是口述历史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作者系中央新影国际传播节目部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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