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掛中天》是一部富有创造力的电影，因为它揭示了一个从来没有被如此揭示的领域。这个领域关于人的命运和精神世界，也关于看不见的因果。

最初看这部影片的时候我还抱有担心，因为前半部分太像一部简单的情节剧，甚至有点陈旧，看到最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对于角色情感脉络的理解，如此细微和通透。它也因此深深关怀到了我们。

这也是一个关于伦理的叙事，它给出了一个“粘稠”的伦理困境，但却不是一部简单的伦理片。它更是一部洞彻世界因果运行的影片，讲述人们如何在缺乏充分交流和了解的情况下所遭受的伤害，以及突然而来的情感爆发。

辛芷蕾扮演的美云和张颂文扮演的葆树是一对情侣，一次交通逃逸事故，开启了他们的悲剧命运。肇事逃逸是因为慌乱，不是诚心犯案，而美云当时是驾驶者，葆树为了保护美云，主动承担了罪责，在监狱服刑数年。

葆树服刑期间，美云在监狱外背叛了葆树，和有妇之夫其峰（冯绍峰扮演）恋爱并怀孕。在她孕检的当天，遇到了出狱看病的葆树。美云带着深深的内疚和葆树继续交往，希望能救赎自己，她的生存状况愈发焦头烂额。

影片最后的一幕是，葆树将美云给他缴纳的看病钱还给了美云，然后决定离开美云所在的城市，但赶来送行的美云在情绪激动中，将水果刀插入了葆树的身体。

美云的做法太令人震惊了，这样的故事如何讲述？如果美云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坏人，这个故事也许怎么讲述都可以。但在影片的设定中，她显然不是纯粹的坏人，她是一个挣扎于命运之中，追求自己的幸福的普通人。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心理线索如何设计和发展都很有挑战性。

如何理解和接受这样的一个故事，对于观众也是挑战。美云在和葆树的关系中，一个是施恩者，一个是受恩者。美云的良心负担是巨大的，她的人生没有其他可能，只能按时探视，接受葆树的一切的情绪，并随时处于案件被推翻的忧惧中，然后等待葆树出狱后和他正式结婚，并用一生来报答他的恩情。

按照一般生活逻辑，她不应该有任何抱怨，这是她必须接受的事实。但是美云在这样的捆绑性的关系中逃逸了。影片没有交代她逃逸的更多更具体的原因，故事一开始，就已经是美云正在和别的男人交往。

导演告诉笔者，当初选择女演员的一个重要要求，就是看她是否接受和理解美云逃逸这个情节。很多女演员不能接受，也无法理解美云的行为，如果是这样，自然就无法出演这个角色。演员辛芷蕾理解这个角色，并能够理解这个角色在与葆树的关系中的逃离这一行为。她后来靠出演美云这个角色，获得今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的荣誉。

在影片开始时的孕检戏份中，胎儿被证明发育得比较小，而且监测不到胎心。影片同时展现了美云的生存艰辛，她在不景气的行业中艰难维持生活，她的新恋人其峰是感情破碎但尚未离婚的男人，最终证明他靠不住，这让美云焦灼万分。而与葆树的相遇，也显示了她由来已久的愧疚。这个胎儿就是在这样的各种负面情绪下发育的。

美云之前曾为其峰打胎，她希望这次能保住这个孩子，哪怕单独将孩子带大。虽然葆树忽然出现，但美云已经不可能再和他继续之前的关系。但她给予葆树各种帮助和付出，葆树也为她的生活带来新的灾难。并且作为凡夫俗子，葆树的每次出现也都带着强烈的道德谴责意味。

等葆树知道美云怀孕，决定离开，而美云匆忙赶来送行，在车站厕所流产，她没有告诉葆树这一切，只问他，你会原谅我么？葆树沉默着打算离开，于是出现了之前我们描述的悲剧一幕。

这必将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一幕，其中包含了丰富的多义性。导演对于人间因果的运行富有洞察力。美云在暗中其实遭受了一切，包括自我惩罚，葆树的离去也将她的一切包括胎儿都带走了。那不合情理的一刀是报复，是挽留，是对于人性有着深刻质疑的葆树的提醒？也许那更是迷乱中的非理性行动。

我认为葆树有“西方宝树”的意思。那是荫蔽众生的善良事物。可见导演对于葆树这个角色的认同，但葆树毕竟是凡夫俗子，他在出现和离去的时刻，当然都是带着怨念的。一刀之下葆树先是满脸震惊，看到美云痛哭流涕陷入绝望中的脸庞，他还是瞬间领会到了什么，并且深刻同情了她。

影片深刻勾勒了一个难以被清晰描述的“粘稠”复杂的悲剧的形式和轮廓，上文所说的关怀就在于此，当一种压抑在深处不能被言说和呈现的事物被呈现出来了，就有了交流和理解的可能，这就如同为某种疑难杂症发明了一种有效的新药。

我只看过蔡尚君导演的三部影片，除了这部《日掛中天》，还有《红色康拜因》和《人山人海》。《红色康拜因》的叙事相对来说更轻盈和有技巧，到了《人山人海》和《日掛中天》，叙事上的技术反而变得木讷了。

《人山人海》中的铁老大要从村落中走出来，去茫茫世界中寻找杀害自己弟弟的凶手。从戏剧性的设计上来说，铁老大陷入了困境，要去解决这个困境，那个矛盾的关系在他的坚韧寻找中，最后却逐渐消失了，他陷入了一个新的困境和迷茫中。影片在最后三分之一描述了一个黑煤矿，凶手和追凶者铁老大就被迫来到了那里工作，并深陷其中，失去了自由。在极端的被控制的境遇中，两位具有敌对关系的人的行动走向却变得一致，我们看到凶手和铁老大都企图引爆瓦斯，制造事端，不再苟延残喘。影片沉着有力地描述了这个场景，揭示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体感。

我从这两部影片中感受到了蔡尚君导演对世界的深刻思考和深厚的功力。只是从《人山人海》到《日掛中天》，蔡尚君的观察从外部批判转向了内部洞察。《日掛中天》的剧作也许并非完美，但它呈现了一个未被触摸过的独特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