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提出，“推进文化和科技融合，推动文化建设数智化赋能、信息化转型，发展新型文化业态”。在数字技术浪潮的席卷下，艺术的疆域正在被不断重塑。电影，这门延续百年的“造梦”艺术，其核心在于通过镜头、光影与蒙太奇在二维银幕上构建一个令人信服的叙事世界。而数字化虚拟展演，作为文化创意与计算机技术深度融合的新兴交叉领域，则意在通过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数字孪生等技术手段，在数字空间中重构表演、展览与叙事的全新形态。当下，以VR为代表的沉浸式体验，因能营造出身临其境的“在场感”，已成为数字化虚拟展演中最具活力的前沿。

尽管表面上，电影是“观看”的故事，VR是“进入”的体验，但两者在艺术创作的底层逻辑上血脉相通。许多人视其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领域，却忽视了电影历经百年积淀的叙事智慧与视觉语法恰恰能为方兴未艾的VR内容创作提供至关重要的赋能。本文将以VR为例，探讨电影的艺术创作手法如何跨界迁移至数字化虚拟展演，补足沉浸式叙事的短板，并最终指向“电影+VR”深度融合的未来影像形态。

现状审视——VR的沉浸潜力

与叙事困境

纵观全球，VR产业在硬件与概念层面已取得长足进展。国际科技巨头持续投入，从Meta的生态构建到苹果Vision Pro所定义的空间计算新范式标志着行业正朝着更轻薄、更强大、更交互自然的方向演进。在国内，以PICO等为代表的硬件厂商已具备国际竞争力，应用场景也从游戏娱乐迅速拓展至文旅、教育、工业、演艺等多领域。国家级大型活动的成功应用，早已验证了数字仿真与虚拟预演技术的巨大价值。元宇宙概念的兴起，更使得线上虚拟会展、数字剧场等成为“双循环”发展格局下的新动能。

然而，VR产业若想取得长足进展、广泛发展，其关键路径必然是从服务特定行业拓展至直面广大消费者，完成从B端到C端的转化。这意味着，VR必须提供能够吸引大众的优质叙事内容，而不仅仅是技术方案。以现象级VR沉浸展《消失的法老》为例，该作通过精准复刻古埃及文明，在上海首展期间就吸引超10万人次购票。其借鉴意义远不止于成功的商业数字，更深层的启示在于：它凭借考古探险的强叙事框架与电影化的悬念引导，有效促进了观众的沉浸体验，证明了叙事驱动是吸引大众的核心。这恰恰揭示了VR产业在步入“内容创作深水区”后所面临的真正挑战：如何系统性地解决“有空间，无叙事；有互动，无戏剧”的普遍困境。当前许多VR体验虽能通过360度全景、空间音频与交互提供强烈的“置身其中”感，但其根本弱点在于叙事薄弱。作品易陷入“技术炫技”或简单“游戏化”，提供了探索自由，却丢失了情感聚焦与意义深度，导致体验流于表面，难以形成持久的情感共鸣与文化影响力。因此，补足叙事短板，已成为VR产业走向大众、实现其社会文化价值的关键。

而电影，恰恰是解决这一困境的解药。电影艺术的精髓，正在于在有限的时空内，通过精心设计的叙事策略，完成主题的传递与心灵的触动。电影的艺术创作手法可以跨界赋能VR叙事，探索新的叙事路径。

实践探路——电影编剧的

VR创作启示

作为电影编剧，我在承担国内首部UE5大空间VR沉浸展项目《看我天地中轴》总编剧之初，亦面临全新挑战。该项目作为北京中轴线申遗“数字中轴”工程的重要实践，需在500平方米的物理空间内，通过1:1高精度三维建模与实时渲染，构建南起正阳门、北至钟鼓楼的完整数字中轴线，并同时支持百名观众佩戴VR设备进行40分钟的自由巡游。传统线性剧本的写作经验，在强调空间沉浸与交互开放的VR面前，似乎失效。然而，在深度调研大量VR作品后，我的核心感悟逐渐清晰：VR所欠缺的，并非技术或创意，而是一套将散点式体验凝聚成情感流线的叙事方法论。而电影，正拥有这套历经锤炼的方法论，电影创作的艺术手法可以有效应用于VR沉浸的新生叙事。

在《看我天地中轴》的创作中，我们有效应用电影思维，对其进行了适应VR语境的叙事转化与方式拓展。我们的目标不是让观众被动观看一个关于北京中轴线的纪录片，而是引导其主动“走入”历史，在沉浸中完成一次文化认知与情感认同的建构。实践证明，将电影的核心创作手法进行跨界应用，能有效提升VR内容的叙事完成度与艺术感染力。

跨界赋能——电影核心创作手法在VR中的转化与应用

首先，从“世界观构建”到“环境叙事”，电影叙事让空间本身开口说话。在电影创作中，构建一个令人信服的世界往往是第一步。这类似于“软科幻”电影的宏观设定——它并非专注于解释物理原理，而是致力于建立一套自洽的文化、社会与视觉规则，旨在让观众迅速理解并认同故事的底层逻辑。而在VR叙事中，这种逻辑则直接体现为整个虚拟环境的搭建——空间本身，就是世界观最直接的陈述。观众无需通过台词或字幕“被告知”世界观，而是通过在其中行走、观看与交互来“亲身感知”它。还是以《看我天地中轴》为例，我们以“象天法地，以中为尊”为主题，设定“紫薇天宫看中轴”“夜游太和殿”“钟鼓楼观看二十四节气鼓表演”“迎着朝霞飞中轴”“天安门城楼望广场建筑群”五个主要场景。其中“紫薇天宫看中轴”将抽象的“象天”理念，转化为观众仰首可见的星宿与脚下中轴线严丝合缝的视觉对齐。观众无需听解说，便在此“宏大对齐”的震撼中，瞬间理解了中轴线呼应天象的崇高世界观。VR的环境叙事，正是将电影用于“解释”的笔墨，化为了可亲身丈量的“空间”。

其次，从“人物塑造”到“身份代入”，深化沉浸交互的情感联结。在电影创作中，人物塑造对应的人物逻辑往往优先级最高，甚至有时候高于故事逻辑。因此VR想做好内容深水区的尝试，身份代入也是重中之重。VR的特点是要求编剧从编写“他者的故事”转向设计“观众的旅程”。针对这一点，正好可以借用电影中常用的人物塑造技巧来帮助VR观众快速进行身份代入。

这一过程始于为观众选择合适的“旅伴”。例如，在VR作品《消失的法老》中，编剧借“导游的通讯中断”情节唤醒了观众作为“考古探险队核心成员”的身份自觉，激发了观众强烈的在场感与探索欲。而引路猫幻化为神明的奇观，更搭建了连接信仰的情感纽带。这种设计成功将观众从旁观者转化为亲历者，真正实现了与古文明的深度共情。在《看我天地中轴》中，我们选择了北京中轴线早期规划的核心人物刘秉忠作为引导者，因其历史身份与叙事空间（中轴线）有着天然的、深刻的渊源。我们为他设计了“沉稳、博学但有点幽默”的性格。这很有效地消除了历史人物的疏离感，让观众产生与智者对话的亲切共鸣。同时，我们设计了平常游客很难看见的、在故宫屋脊上的神兽“行什”，利用“行什”打破物理束缚，牵引观众视线飞越紫禁城。这种人文智者与神话向导的双重设计，成功将枯燥科普升维为兼具情感温度与视觉奇观的穿越之旅。

紧接着，从“剧情发展”到“情节设计”，互动感始终为核心驱动力。在传统电影中，剧情发展通常依托于线性叙事与蒙太奇剪辑，观众跟随导演的镜头逐步走入情节。而在VR叙事中，“情节”不再只是被观看的客体，而是需要被观众在空间中主动发现、参与甚至推动的“过程”。因此，电影中经典的三幕剧结构：建制、对抗、结局，也需转化为符合VR互动感特性的“沉浸式情节设计”——建置，在于引导观众进入虚拟情境并理解目标；对抗，在于观众通过探索、解谜去克服空间中的挑战；结局，则在于让观众的互动努力获得有意义的情感回报与叙事收束。好的VR叙事应该避免“为了互动而互动”的刻板生硬，有效采用电影叙事结构，既能服务内容，又能调动情绪，碰撞出新的火花。

最后，从“蒙太奇”到“心理节奏”，构建沉浸叙事的情感曲线。电影中的“蒙太奇”本质上是镜头剪辑的艺术，通过控制画面与画面的连接、节奏的快与慢，来引导观众的情绪起伏，在VR中可以转化为对整个体验流程的心理节奏设计。创作者需要规划体验过程中的信息释放节奏、情绪张弛与交互节点的分布。例如，一段密集的探索后，安排一段舒缓的、视觉奇观性的“过场”，让情绪得以沉淀；在交互解谜获得关键物品后，紧接着触发一段揭示背景故事的情感性演出，使互动具有叙事回报。这种内在的节奏设计，能防止体验陷入平铺直叙或杂乱无章，让观众在自由探索中仍能感受到经典叙事带来的情感满足。

未来展望——电影与VR的

深度融合与叙事新章

展望未来，电影与VR的深度融合已非愿景，而是正在发生的产业现实。国际上，威尼斯电影节、戛纳电影节均已设立VR\XR竞赛单元，一系列探索叙事边界的作品不断涌现。国内，产业实践同样如火如荼。在2025年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期间，首次打造的“金鸡虚拟现实电影季”集中展映了《三体游戏·文明》《火星使命》等十余部海内外VR佳作，通过大空间技术让观众得以“触摸”电影世界，吸引了大量市民游客“尝鲜”，验证了优质沉浸内容对大众的吸引力，表明基于沉浸叙事的“电影+VR”内容正成为文化数字化战略的重要抓手。

这一新兴艺术的健康有序发展，也离不开国家层面的前瞻布局与标准护航。2025年3月，国家电影局发布《关于促进虚拟现实电影有序发展的通知》，首次从国家层面将其定义为新形态电影并纳入管理扶持范围，旨在“做大电影经济总量”并“推动虚拟现实电影有序发展”。与此同时，针对行业初期面临的设备兼容性、制作规范不一等核心挑战，中宣部电影局已指导中国电影科学技术研究所等单位，积极推动虚拟现实电影系列技术标准的研制工作。《虚拟现实电影第1部分：通用技术规范》已进入送审阶段，另有多个相关技术标准也在同步研制中，旨在从制作、播控到放映建立全产业链的“品质标尺”。正如中宣部电影局主持日常工作的副局长毛羽所指出的：“拥抱科技创新，已成为中国电影继往开来、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必然选择。”2025年10月22日在西安XR电影产业基地举办的“虚实无界·智影共生——AI&XR电影技术创新大会”上，毛羽还将虚拟现实电影体验的精髓概括为“引导式自由”，即导演在空间中重获叙事权的同时，观众也被赋予探索的权力，这精准定义了新范式的内核。标准体系的建立，正是为了保障这种艺术探索能在稳定、可预期的产业轨道上行稳致远。

回归本质，VR的崛起并不意味着传统电影的消亡，恰如摄影术的诞生并未终结绘画。传统电影那块方寸银幕，依然有着“在此地，看彼处”的独特仪式感与导演绝对的叙事权威，这是VR无法替代的艺术魅力。VR的到来，实则是将电影的定义从“观看”拓展到了“在场”。无论是银幕前的凝视，还是头显里的漫游，艺术永恒的核心始终在于触动人心、建构认同。通过将电影百年积淀的创作手法，创造性地转化为VR叙事的养分，我们不仅能补足当前沉浸式内容的短板，更能在虚拟时空中讲好中国故事。电影与VR的这次跨界握手，终将让电影艺术跳出画框，在更广阔的维度上开创一个叙事艺术的全新篇章。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讲师，电影编剧、VR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