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食物天然具备地域文化的传播潜力,也是艺术作品可拓展的叙事维度。馄饨是一种家常小吃,有着丰富的地方变体与情感记忆,在广东是“云吞”,在川渝是“抄手”,在上海,则要有“菜肉”之实。
对上海人而言,“屋里厢”的一碗菜肉馄饨,是刻在骨子里的讲究:矮脚青与野荠菜的比例、馄饨皮擀压的厚薄韧度,乃至用火腿骨头慢吊的汤底,样样都追求恰到好处的分寸。它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成为一个情感的容器,盛放着“屋里厢”的集体记忆。
作为沪语影视系列的最新作品,上影集团推出的《菜肉馄饨》延续了《爱情神话》(2021)、《繁花》(2023)等作品对上海城市肌理与方言文化的深入描摹;相比后两部作品,《菜肉馄饨》看似平常、却口感丰富。该片正是以这碗家常风味为眼,温柔地探访当下上海城市中最具“权势”的银发族——他们是市民文艺活动的中坚力量,是朋友圈中最精致的经营者,既是讲究的“老克勒”,又处处透着务实的市民智慧,在沪语叙述的脉络中,再次织出一幅生动而真切的城市人文画卷。
《菜肉馄饨》的珍贵之处便在于透过具象的内容影像,捕捉到了超越地域界限的社会情感体验。毕竟我们不止有“馄饨”,还有“云吞”“抄手”,它们是东西南北共同的温暖滋味;就像电影《菜肉馄饨》看似扎根于沪语文化的作品,实则是对现代城市“银发族”精神追求的细腻描摹,更触及了当代中国社会,特别是城市老年人群体的生命状态。
影片中那些穿梭于文艺沙龙、执着于生活美学的各色人物,不仅是上海独特的城市景观,更与如今社交媒体上走红的各地“健身爷爷”“时尚奶奶”一样,在都市的喧嚣中开辟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地与情感世界,与传统意象中“含饴弄孙”“采菊东篱”的晚年图景,形成一种微妙而有趣的对话。
全国各个城市中,越来越多的老年人正以积极、自主的姿态重新定义“晚年生活”,他们不再是家庭中被动的依附者,而是社交、文艺、甚至消费市场中的“新势力”;与其说他们是“银发族”,不如称他们为资深“生活艺术家”。
于是,“馄饨”不仅仅是家常食物,更是一种有普遍意蕴的符号:如果说潜鸟在电影《金色池塘》(1981)中隐喻着人到暮年的纯净和诗意,那么馄饨在《菜肉馄饨》中则象征着城市老人们日常而微妙的生活与家庭纽带:这些丰富而细碎的日常,与人物复杂的心绪一同,被包裹在一个个沉实饱满的馄饨里,如同镜头拂过的巷弄与菜场——也许不优雅,却生机勃勃。
电影《菜肉馄饨》中很多细节来源于主创们的生活体验,比如周野芒饰演的男主人公老汪不仅爱做饭、爱打扫,又爱看书、练字,生活得精致而从容,这便是当下许多知识分子“退而不休”的生活写照。
演员周野芒早年以电视剧中“武松”成名,后来常年活跃于话剧舞台;近年来,他虽多饰演市井中的喜剧小人物,却总能为角色注入灵魂与深度,使其超越原本既定的框架,比如他在《爱情神话》饰演的老乌是个诙谐得略显“抽象”、有点招人烦的文艺“老克勒”,但结尾处长达五分多钟、几乎一镜到底的独白,又把老乌的浪漫、孤独、深情、伤感表达得入木三分,让人物绽放了不平凡的光彩。
《菜肉馄饨》中的老汪是周野芒近年为数不多“接地气”的现实主义角色。同样是对“孤独”和“深情”的演绎,他塑造的老汪则比“老乌”更复杂、更内敛。周本身是上海人,自身也许有上海男人细腻、精致的一面,他将第一自我与第二自我完美融合,在影片现实空间中老汪面对暧昧对象——美琴的分寸和温暖,面对儿子——小汪的包容与尊重;在意识流空间中自己独处的孤单与失落,与意念中亡妻对话的温馨与依恋等等;多重情绪糅杂于不同叙事空间,之间的流转皆靠演员细腻的表情、眼神以及肢体细节等来表达,人物在现实与意识流之间的自如穿梭,彰显不凡的演技。
影片虚实时空交错的叙事方式也令人耳目一新,角色的意念流动与自我对话,展现了丰富而未被充分言说的内心世界;老汪和他朋友们重新寻找自我价值的过程不仅是影片被喜剧化处理,则为作品增添明亮的色彩,也能引发当代“老龄化”社会普遍的情感认同与共鸣。
此外,影片的创作本身也如一场“文艺老友记”——沪上多位艺术家与媒体工作者受邀参与,这既体现主创团队在文化圈中的好人缘,也恰好与影片之外观众自发形成的“老友观影团”相呼应。在上海公映期间,常常见退休同事、昔日同窗相约走进影院,看完电影后再吃一碗馄饨,共度一个怀旧而温暖的午后。
这也正是电影所能承载的多重面向:它可以是艺术的、娱乐的,也可以是消费的、社交的。观众走入影院,或许为了寻找情感共鸣,或许为了重温城市记忆,又或许,只是为了奔赴一场老友的重聚——而这恰恰与《菜肉馄饨》所呈现的丰富与多元,不谋而合。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

